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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成大業|佛教史:有為與無為之定義發展

一、 有緣、有為、緣起、因緣所生、無常

「有緣起」稱為有為,有為的特性就帶有生、住、滅,具備這三個特性的都稱之為有為。所以「有為」跟「有為法」是一樣的,而我們看到的一切事物:桌子、椅子,包括我們自己,全都是有為。我們有生,我們有住,我們有滅。我們的生來自於因緣的作用,那當然因緣作用有了生,而當這個作用結束的時候就有滅。所以有為,基本上指的就是一切有作用的東西,而緣起構成了它的作用。

原始佛法基本上是不討論無為,此無為不是道家的那種無為,這個無為所指的是有為的相反面,就是指說非因緣作用而產生的事物,它本身是沒什麼作用的、不會有生滅等作用。原始佛法不太討論無為這個範疇,為什麼呢?因為原始佛法鎖定一個問題:「何謂有漏的有為,以及如何終結有漏的有為。」所以原始佛法不會去討論無為怎麼樣,也不會去說無為到底會不會有作用。原始佛法的所有問題核心,都是鎖定在有為來討論的。

基本上,佛法在發展的過程中,在這個思想辯論上,就可以分成它比較重視在討論有為,還是比較重視在討論無為,存在著這兩種思路的差異;比較符合原始佛法都在討論有為,討論有為的人基本上有幾種特性:第一個,他們很重視緣起,非常重視緣起。

二、 無緣、無為、非緣起、非因緣所生滅、恆常

無為之中的涅槃,它並不是來自因緣所生,它也不會因為因緣結束而滅。無為跟常法是一樣的,所有常的事物都是無為的。佛法裡面基本上是以無常為核心才討論常的,無常的終結稱之為常。比如說有漏因果,這都是有為,但當你的有漏因果終結之後,那個狀態叫無為。那個狀態是什麼呢?沒辦法指認出來,它就是一個狀態,它不是來自因緣所生,也不是來自因緣所滅。它並非因緣生,它不是生出來的,因為只要有生出來的東西,就會有滅。如果涅槃是生的話,涅槃就會滅,代表你得到涅槃之後你還會退轉。但如果煩惱已經根盡了,有漏因果已經結束了,那你所得到的那個涅槃是不會退的。

三、 原始佛教重視有為,大乘佛教重視無為

在原始佛教時,這是很簡單的問題──鎖定在討論有為,不太討論無為。在這個時候,有為是主角,無為是配角,就是說它基本上是不重要的。可是到了越來越大乘佛法之後,無為的角色變得越來越重要;關鍵的原因是在於無為的一個特性──不變。而有一些東西,以佛法的角度來看,一定是不變的,此即真理。所以當佛法開始討論哲學這種重視真理的問題時,就開始越來越會討論無為。

例如現在這個房間裡,應該是我們把所有東西擺好之後,剩下的才叫空間,虛空。這樣的思路模式就非常原始佛教,有為的東西以外的那一點點才叫無為。但到了大乘,甚至於到後面如來藏思潮之後是反過來的,認為是無為遍在了這一切有為,例如認為是房間空間覆蓋了所有的事物。當然它是同一件事情,只是看你要怎麼去詮釋它。原始佛法是比較重視有為這個核心的,所以它會重視在有為因果這些東西的存在,那剩下那一些才叫無為。它不太討論無為、不太重視它。

到了大乘佛教之後,就越來越重視無為,這個關鍵的原因如前所述,因為大乘佛法在討論一些真理的東西,比如說空性,空性公認是無為的。為什麼呢?因為空性如果是有為的話,代表空性本身是會生也會滅的,那空性就不是一個普世真理了,因為它會改變;而所謂的真理,最重要的特色就是不會變化:假如空性會改變的話,它就不是一個普世真理,所以空性必然是無為的。而空性又存在於所有事物之上,看起來就是無為覆蓋了所有事物,這是一個佛法發展過程中很重要的變化,就是從討論有為到重視無為。

四、 佛的功德是有為還是無為?

討論有為到重視無為這些人,他們有一個很大的特點。重視無為這一派的人,他們對於有為的態度比較輕蔑。他們認為所有的有為的東西都會滅,所以它都是虛幻的。以問題來看即知:佛的功德是有為還是無為?

倘若佛的功德,包括淨土、眷屬、色相莊嚴等是有為,就是因緣所生的,有為的話就會生滅。如此一來佛利益眾生就是有間斷的。但經典上面一再一再強調,佛的利益是時無間斷,這就跟佛法的論點有個關鍵性的悖論,此即佛利益眾生的方式──經典上面很明確的告訴我們,佛的利益是無間斷的;但如果你承認佛的功德是有為的、那也就會有滅的時候,這樣佛利益眾生的方式是有間斷,就會違背了經典上的說法了。

此問題要這樣看:佛的利益無間斷,並不是從弟子的角度來看,而是從佛的角度來看。對弟子來說當然是有間斷的,當他來到佛堂的時候,他被利益了,當他離開就沒有被利益了。從佛的那個角度來看,佛開展出來的這個功德,或者佛加持,或者說佛的國土等等,有沒有間斷?如果肯定是有為的話,就是不論是從哪個角度來看,都要有間斷。

關鍵問題就在於,佛的功德是不是因緣生,而且會因緣滅?原始佛教的態度,甚至於早期大乘佛教的態度,是肯定佛功德是有為之生,是當行者在累積福德資糧時所創造的,所以是有為的。它衍生出來的結論是將此歸為一個情感上的問題:佛土會滅、佛的利益有間斷;佛這樣辛苦了半天,還不是斷了。包括佛的法教一樣是有為的,一樣會滅。

這其實就呼應到之前《涅槃經》的問題,《涅槃經》為什麼要強調佛的身是金剛身、不壞、長壽、堅固:「云何得長壽,金剛不壞身。復以何因緣,得大堅固力。」它這對應的是眾生的生命如此短暫而易滅;但是如果說:「眾生的生命活八十歲,佛可以活八十劫。」結論佛還不是一樣會滅?那從這個角度來看的話,佛法就會陷入一個問題:佛果其實也跟輪迴差不多、跟天人的福報差不多,它有始也有終,所以情感上會覺得好像不太對勁。

如此進入了一個衝突點,現實跟情感出現衝突了,這就是大乘的問題;大乘在這個地方就分成兩個系統,一個系統是追隨有為說的,這些人基本上就是比較支持原始佛法態度,他們認為佛的功德也是有為所生,也會滅盡,他們不否認這件事。另外一派就認為不可能,他們沒辦法接受這件事情,他們認為佛的功德是無為的。

五、 有為的定義

這個階段,雙方的核心爭議是什麼呢?在於你對有為的定義。原始佛法裡面,談到有為法的時候,往往都是鎖定在有漏。所以一派認為無漏的因果、僅僅是無漏就稱之為無為,但這無漏其實還是會有滅的時候。另外一派認為「不,無為就是完全不會滅盡。」換句話說,兩派對於有為的看法不一樣,一派認為所有的因緣構成都叫有為、一派認為「因緣裡面有漏的那些才叫有為。」

對於第一派來說,認為所有因緣法都是有為的人,他們會比較傾向於承認佛的功德也是有為,也會有滅盡的時候。對於第二派,認為只有有漏法叫有為,他們就會說佛的功德是無為的,因為它不是有漏。有漏跟有為、無漏跟無為,這兩組詞內部之間在梵文裡面是非常相似的,很多學者用這個論點去佐證說,那些只是搞錯了,沒有所謂有為與無為之爭,但其實是有的。很多學者認為癥結點是在有漏跟無漏,而不是有為跟無為,但還是存在這個爭議的。

當涉及到這個有漏、無漏的專業問題上,主要癥結點是什麼?它會牽扯到佛法在空性上一個很重要的觀點:空性是指事物的一個真理的面向,它的背後是什麼?這就是關鍵的問題。比如說以《般若經》來看,《般若經》講的空性跟《阿含經》講的緣起,龍樹認為是一體兩面的。所以緣起的背面是空性,空性的背面就是緣起。但是緣起是有為還是無為?是有為的,所以龍樹講的空性是有為法的空性。可是到了藏傳佛教,特別是到了類似像他空這種宗派裡面,它講的空性不是有為法的空性,因為像他空宗這種宗派很大的特色,就是他們較為看不起有為法,認為有為法全都是虛幻、暫時的、是生滅、是很短暫的東西,他們認為只有無為法才是真的。這一派的人包括就是推崇如來藏思想的那些人,追求佛身常存那些人。

六、 兩種空性

當我們討論「空性」的時候,有可能在講的一個是緣起有為的空性,一個講的是佛的無為功德的空性。為什麼要講這個?因為現在很多聽藏傳佛法的教典時,會特別講到一種說法:「龍樹所說的空性,跟密法所說的明是一體兩面的。」他會跟你說空性是一面,然後另外一面是明,空明是一體兩面的。然後他們想要用這種方式去把自空跟他空揉在一起。

有一些人認為空、明是一體兩面的,但這個說法有一個關鍵的悖論,就是這個明到底是有為還是無為?如果認為這個明是有為法的話,那它就是一個緣起法,它就是會有生,也就會有滅。這個就違背了金剛乘的核心理論:金剛乘的核心理論是光明心不滅;金剛乘的核心理論,從它的開端到它的最後就是光明心不滅。以光明心作為修行,而光明心不滅,它是一直輾轉下去的。所以如果你認為這個明是有為法,它就會滅。

但如果你認為這個明是無為法的話,它背後的那個空性就不是龍樹所說的那個空性,因為龍樹所說的空性是緣起法的空性。所以重點就是明空不二這個理論是有一個關鍵的悖論:想要透過明空不二,把自空派跟他空派兩個揉在一起的那些人,這個思想是不太清楚的,對於有為跟無為搞不清楚。

七、 光明心是否有為

為什麼要分別有為跟無為呢?關鍵是對於光明心的認知,對於心面最細微的那個光明心是一個因緣生滅,還是一個恆常在不生不滅的東西。我們的心性本身是一個因為因緣而創造出來的東西呢?還是說它是一個本來就在那兒的東西,我們只是要認出它?這就是所謂的光明心有為、無為的辯論。那這個辯論,在佛法裡存在許久,為什麼?因為一派會認為,光明心如果是無為它就沒有作用,一派又認為說如果光明心是有為,就會有結束的一天、就會滅。

事物的生跟滅很明確,可是心的生跟滅很難判斷,而心本身是抽象的,所以在這時候光明心的理論其實有一個很重要的標誌是,它開始講究心裡面的某個部分不是受因緣所生滅。這個時候還沒有大膽到直接說它是無為的,但是會說這個心不是受因緣所生滅。

一般在原始佛教看待心識,認為它是來自於感官跟物質的作用,透過根境的和合產生了識。如果根境不和合,識就不會產生,這很基本的緣起法。所以識是一個副作用、副產品,根境和合才產生,根境不和合識就不產生。可是到了大乘佛教、尤其是金剛乘,不論根境和合不和合,他們認為光明心都在那裡,光明心的獨立性被提出來了,這是大乘的一個特色。在原始佛法的時候,認為心是根境和合這種物質的一個產品,但到大乘的時候,它強調心有點像是獨立於根境以外的。甚至更積極地說,心它無論根跟境,不論我們的物質怎麼樣滅,心就是一直在流轉不斷。

為什麼這樣的論點在大乘才會合理呢?因為這個論點如果在原始佛教就會有一個根本性的不合理:心本身以原始佛教來看是有漏的,如果心的出現並不是來自某個緣起,代表我們沒辦法滅掉它,代表沒有辦法滅掉所有的有漏,代表你沒有辦法解脫,所以原始佛法根本不可能承認這種論點。但到了大乘會認為:「你這個心雖然不滅,但是你可以把它昇華成佛啊。」它不一定要是有漏的,它終究有可能可以成佛,然後利益眾生,然後就是以這個無間斷的大悲來利益眾生。

所以這就是為什麼在這種,像光明心這種問題之上,大乘佛法跟原始佛法態度有些明確的差異,在唯物跟唯心,以及強調心的獨立之上,大乘佛法比較用力的原因在此。